她不能长久地站在阳光下,曾经总是撑着伞。从她那儿,我得到了一张“吊人牌”……
1所有的同学都活着——这事情将越来越不可能念完本科,我对体制起了疑心,觉得学校没劲,学位也虚,不想削尖脑袋再钻进去,而此前不曾转校,但换过一次班级,那么,打小学时代开始算起,我起码有过一百五十位同学。和这么多人,在同一个屋子里长期待着,呆呆地看来看去过啊?!如今,大家都过了三十岁。可都活着?或者说,除了她,都活着吗?不很清楚。所有的同学都活着——这事情将越来越不可能。*一位初中同学已经死了。死亡时刻距今不近,是在00年的秋季。坠楼而死。当时,有人这么讲:往下落的时候,那姑娘撑着一把伞。……她曾是活人,从未变成动画片里的角色,应该不会那样掉下来吧?跃出去以前,她先把那伞抛出,以撑开的姿态?——少年时代里的某个阶段,我常常如此惦念。反正,00年的秋季里,在那崭新的尸体边上,有把张开来的、暗黑色的伞。伞面上画有大大的五角星——灰白色的——她的血液,濡湿了伞面的一角——非常小范围的,星星点点的红斑,绽露在星星的外侧,使伞面变得狰狞。关于其死亡状态的传言,和想象性的画面,就只有那么多。我想,她恨那把伞——恨那遮蔽了她、使之与阳光绝缘的一切。而我接下来要说的,全是真实情况——至少是记忆里的真实。我无法忘掉她。躺在那边的她/它,好像在做春梦……死讯传来时,我在念高一,和新同学们处得不如意,疏离感时不时涌起,像时不时勃起的性器——让我蒙羞,拉拔出莫名其妙的苦闷。那阵,我会惦念初中同学,尤其想念没上高中,而念了技校的几个男生。他们身上,有股让我神往,不敢接触、且无法融入的活力,像他们所抽的香烟一样,能够惹起*雾,吸一下会呛口,远观却醉人……初三下学期里,他们常常聚起,纷纷吐出几个圈,比赛谁制造的更加圆——它们蓬松着、扩展着,在学校中最幽暗的角落里,柔柔地飞起来……偷看他们的我,会被它们箍住。——那时,我的血会溢出脑子,荡下去,在胯部充盈。形成一种麻酥酥、热乎乎、微微有些痒的感觉。我出神时,那位即将死去的同学或许正用阳伞半遮着面孔,望向那些她其实看不清楚的烟雾。——她总在试图观察,或者说,“打量”这个不怎么爱她的世界。许多时候,她在确认这个世界的冷漠,这是死前的一套动作。她会站在背阴的地方,即便如此,仍把“阳伞”撑着。这样,就造出很碍眼的掩体,把没有聚敛成型的影子,预先地抹去了……她患有难缠的病,无法根治,不能被太阳照射到。叫做阳光的东西,会让病情加重、使危机发作。*00年秋天的某一天。我那初中的班花,从别的高中来到我的高中了。班花伏在楼道上的栏杆处,脸冲外,看着底下,像在寻找刚刚落下的某种东西……见到她的脊背时,我感到诧异,浑身微弱的抖了一下。那时,下课铃响过好久,我无心无肺地晃荡出去,如白日梦游一样,不想在课间做任何作业。班花为什么会重现,这有违逻辑!她本该在三公里外的重点高中上学才对啊。即便她不是我一直思念的对象,但其豁然再现的后背,亦在我心中吹出一席清风。那是一种能将周遭的全部新同学统统拂掉的风——力度不高,但恰当好处。对高一的秋天来说,这种风,有一点点凉了。昔年的班花转过身了。她脸色,极端得难看,也许此前她一直在暗暗酝酿那种诡异的姿态——五官扭曲,没有眼泪。即便如此,班花的脸仍然有一种美感。现在想来,那是近乎于某种床戏中的美——受到了刺激,觉得疼,又有些羞,但未必带有真实之痛的美;也有可能,仅仅是表演出来的美。但对于少女来说,何须明辨真伪?班花说:她死了。我们的同学死了。我们要去参加她的追悼会!请你,还有别的所有同学都去!毫无疑问,只有那位她——撑着伞的她、躲在暗处的她、与众不同的她,才可能会在那个时候就去死。别的同学,还有很多很多命。大BOSS首先站在她的跟前。她打了几下,就拔了插头。我当时说了什么。或许,什么也没说吧。霎时之间,我沉入了异样的、情绪的波澜之中。它是如此陌生,以至于,我不晓得如何在其中泳动……我的一些肌肉会扭着,脸色肯定很差。泪水尚需一会儿,才会掉下。*在她的遗体告别仪式里,我们这些同学和许多大人们一起,手持香烛,缓步绕圈,形成有破绽的、松垮的,哀悼之环……和电视上演的不一样,中考后,班级就地解体,毕业礼或毕业聚会之类的活动完全没办,也无人提起。而隔了一个夏季,再“靠着那同学的尸体”,我们又被召集,既去告别死者,也与“初中阶段”做再一次的道别——后面这一点,当时当然感觉不出来。来到尸体边上的,其实只有部分同学——记忆里的画面不甚稳定,也许,只有相当少的同学到场重聚,但无论如何,它替代了没有发生过的毕业礼。学习成绩最好的那位缺席不在,他去了上海市区的名牌高中了,没空回来,或者根本没有收到噩耗(当时的通讯技术比现在落后一点点),而那几位去了技校的同学,竟然全数到场——这让我意外,因为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基本上不会瞧她一眼。甚至不会嘲笑她!虽然她乍看上去,有副非常可笑的模样……隔开两段后,我会描述她的样子。我会让你凝视尸体,像我当时所做的那样。不过现在,先想请你多多注意那个“哀悼之环”。绕圈致哀的队伍里,有位面相很土,显然长期务农的女士,只有她,在发声哭泣(或者说,其他人的哭声没有响过哀乐的声音)。她面露凄惶,暗沉的皮肤渗出银光(由于泪水对阳光的反照),手中的蜡烛激烈摇晃,险些坠落,那样就会提早点燃尸体……跟在后面的男士,表情尽失,只知盘桓,如旋转木马装置上的,相当痴呆的坐具。他一只手握着香,竖得相当比直,冒出的薄烟紧紧跟随歪风,快速涣散,没有飘临她的身上。他的另一只手拽住一个男孩子。后者只有学龄前的年纪,如此幼稚,处在幻想自己可以永生的阶段,就要见证不可理解的死。因此他的脸,会乍现诡异的、残酷的动态,在某一秒钟上,我好像见他憨笑了一次,一闪即过,不遗痕迹,速速重现紧张的面容,如挨揍前的苦态。“哀悼之环”中的那些男生——成绩差劲、喜欢动手、擅长吞云吐雾、相当想当流氓的男生——挨得很牢、贴得很紧,手中的香烛,几乎要烫痛朋友的后背。他们的脸色,何其凝重——在大人身上不会出现的夸张姿态。而“被环绕”着的她,脸色显得“如常”!!!死人的脸,竟如常人?我所言不虚——让我解释此现象的成因:生前,她的脸一直红得过分,从嘴角到耳根,板结着两块不完全对称的斑纹,如体型过分硕大,翅膀僵硬的蝴蝶……也有人说,那种斑纹像被狼啃噬后,所留下的血印,虽然本地一匹狼也没有……死后,她的血色速速隐没,但红斑退得比较慢,这便形成了新的平衡,让她的尸体,暂时地露出虚假的、不合时宜的生机。不褪去的斑纹,并非胎记。它们渐渐地,攀附到她的脸上。随之一起扩张的,是其身材。由于使用了激素,从初中的初始阶段开始,她迅速变胖。最终的身材,要比那位香港的“肥肥(沈殿霞)”瘦一点。——但也只是一点。“哀悼之环”中的胖姑娘,脸颊上停泊着“蝴蝶”——或者说,聚敛着一堆红色的斑块。“蝴蝶”的翼展之外,是有些白的地带……胖姑娘的嘴角,甚至有一点点上扬,如同要用微笑,去挤掉那飞错了地方的虫子——蝙蝠那么大的、使其命运发生颠转的、暗红色的东西。躺在那里的她/它,好像在做春梦……*有种让面孔呈现潮红状态的病,患者多为年纪不大的女人。病名瘆人,叫做:红斑狼疮。她的青春期来临前,“红斑狼疮”成熟到了一定程度,开始攻击她。其病情萌生得很早,在若干年内没有发作。确诊时,是小学三年级。那时候——二十世纪末期,香港回归之前——她的父母受到震撼,情感被判缓刑,于是获得*策许可,生下二胎。她便有了健康的弟弟——就是那个在遗体告别式上不小心憨笑了一下的,没上小学的小孩。小学要念六年,初中预备班制度尚未铺开。到了小学的尾巴上,绝大部分的男生们还不知道遗精是什么意思,甚至会愚蠢地认定:后来被叫做勃起的现象,只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既然胯下有个特异功能,那么自己便是带着奇特伸缩力的忍者了,得闷声苦修,在充分掌握技巧后,去吓唬歹徒。而女生们,则陆陆续续地,接受教导——会被唤到特别的放映室,看科教片——从而领受奥秘、重新看待身体。有的小女生——如果没有好好看科教片的话,会因下体出血而惊慌失措,以至于浑身发抖,并感到命不久矣——我这么想,是因为自己第一次遗精时有些*飞魄散,还以为肠子溢出,或者肾脏里的什么胶状物不甚跑出来了,又在阳光下迅速丧失稠度,变成比尿香一点的液体——而她,因面孔上出现大面积的红斑,而对世界产生疑心——同学们的脸,可都不怎么红啊。小学六年级,她的病程开始大踏步递进。初二那年,内脏受到了“红斑”的波及,出现功能紊乱——某些东西真正地“发作”了。叫做“红斑狼疮”的东西,开始生生啃咬她的内部,并在皮肤上留下越来越明晰的、逐渐漫漶的记号。她该休学了、得住院了……在医院,她依循生活的惯性,以自修的方式,勉强完成了额定的学业,并在病榻上,做好了多份期末考的卷子——其实不必做的。所得的考分虽然不高,但全部及格了。初三的第一个学期,她的病情暂时得以控制。此时,她转换了学校,到了我们的班上——我那学校,位于镇上,医院不远。那学期里,她几乎没有缺课。或者说,随着时间的不断远去,她那偶尔消失的几天、几周已变得如同“一秒钟”一样匆匆了。反正,在我的记忆中,那个阶段的她,始终都在上学。并且常常和我说话。个子不高的她,坐在最后一排后面的加座上。而个子比较高的我,坐在最后一排。我的同桌,是个此后念了技校的男生。我和她,一前一后,挨着。座次如此排布,乃是班主任的“杰作”。你若继续读下去,会在很晚的时候——文章快结束的时候——看见班主任的一些举止。那个人,不止是巫婆,可能是魔*!她肯定伤害了她——伤害了总是带着一把伞,不久后就要去自杀的,只能坐在最后一排上的胖姑娘。我想把班主任拎出来,痛扁一顿——在文章中,如此操作一番。但又会觉得,恶人即便被凌辱和虐待,也不会变善的,反过来也一样……既然本文的核心,是那死去的同学,那么,容我放过那个“魔*”——暂时的。让我将不善良的班主任死死揿下去,到了最后的部分,再透露出她的残忍。接下来,仍把注意力放在死去的同学那边……她很善良——即便有恶意,也来不及发作了。初三的第二个学期,这位同学不晓得来了多少天……我努力回忆——她似乎一直都在,又或许,没再进过教室。*……她的尸体,如停泊在春梦里一般。这样的描述,我已经做过,现在强调一次。而我这么说,无任何刻薄与嘲弄的意思。我真心希望,当年的她,可以在死前畅畅快快地做一场春梦,因为在死后,或许没有一个活着的男生想要和她“幽媾”,毕竟,其身体,被疾病和激素一道摧毁了,而心灵,不会成为春梦中的图景。她死的时候,正处于所谓的“花季雨季”。那个时期,讲得明白点,就是适合做春梦,也必然会做春梦的阶段。而春梦,会以许多变相出现——有时在白天更为活跃,会骤然拽住脑子,钳住身子。纵使服用大量激素,春梦也不会消停,可能会以更为蓬松的方式,遮蔽心灵……她的父母明白这一点。因此在尸体上面,放了尺幅很大的明星海报。那泛光的纸,边角纹丝不卷,显然是新买的——遮住尸身的胸部;明星的嘴巴,正好贴住尸体的乳头。明星当然在笑。当时的明星,基本上只有那种表情,尚不知道卖萌是什么意思,不会嘟嘴巴。明星露出经久不坏的、规规矩矩的、无色欲的、老少咸宜的,甚至男女通吃的面相。事实上,他是逐渐过气的、越来越老的明星,近年来近乎隐形了……他叫刘德华。当时我就想,选择刘德华,恐怕不得要领啊。因为她曾亲口跟我讲:喜欢言承旭,在F4里,最最喜欢他了,周渝民也不错……她坠下的时候,F4的风头正在升腾。当时的少女们,虽然多数不曾看过F4的电视剧(必须透过影碟,才能看到,而一旦看到,也许会因“港台腔”而梦碎,觉得他们太过遥远,活在另外一种世界中……所以其实不如不看),但都痴迷于F4的一首歌。歌曲的主题是:流星雨。*“这辈子,会看到流星雨吗?”坠楼前的那个冬天,初三的上学期,她这么跟我说。“啊?你惦念那东西啊!?小学的时候,我熬夜等待过‘流星雨’。新闻里说有,但我看了一宿,根本没有啊。后来我就知道了,‘流星雨’这种东西,不是天女散花,不好看的,即便当头发作,你瞪眼望去,也看不到什么*的。如果视力好得不可思议,或许会发现几条闪过的虚线……不如看烟花呢!烟花多么灿烂啊!”当时,我大概是这样回复的。——十几岁的我,比三十岁的我更加务实,觉得现实中会出现奇异的成分,而无机的宇宙中则不会。“太阳底下并无新鲜事……更远的宇宙中会有的!那些虚线,也值得看一下……”她说。你会质疑:我何以记得当时的话语?那是因为,那段即将被我复写一遍、再思一次的对谈,对小小的自己来说,过度奇异。它一直盘踞在我心中的某个抽屉里,被我的生命经验熏染着……会出现变形,不可能如同录音机录下那样如实,但却如真——如个人记忆的真实——主观真实。我们的记忆,怎么可能完全真确呢?事实上,它本就是一种注定会虚、必须作假的机制——而我的那位同学早已死了,因此关于那些对话的回想,将没有对证的机会。这对我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我可以独占,甚至独创以下要说的事情。当年的那些对话,以及随之而起的一些事情,会催逼我去想到好多东西——惊觉生活中的死角、眺看未必良善的未来、思考另一种宇宙,也去好好地留心那把伞——那把总与她相伴相依,甚至出现在尸体旁边的,暗淡的,画着星星的伞。伞上面的图像,基本上是这样的:伞面上有这样的纹样3星星不错,太阳很坏“去看‘流星雨’,就不用带着这把伞了。夜空下,你可以大大咧咧地站着或者躺着。太阳绕走,飞去地球的另一面,无法伤害你。可是,月光会伤害你吗?星光会伤害你吗?”我问她。“它们不会的。月亮和其他星星,都不坏,对我没有恶意。”她说。“嗯,我懂了。你喜欢黑夜!所以你选择了这把伞。”我感到快乐,好像发现了一种秘密。当时,我们坐在教室里,贴着后门。她的伞,挨着墙角。没有撑起时,伞面上的花样是扭在一起的——大大的五角星皱着眉头,形如许多蛇缠在一起。那时候的阳光,自另一侧的窗口射进来,为一些同学送去温意,让青春的面庞更加清楚。我们这边,是阳光的死角。每一个教室,都有阴影。“我用伞,抵挡阳光。但那么做的时候,阴影也同时罩住我。星光太弱了,不可能弄散阴影,只会强调它,让黑暗更黑……所以星星不错……但划过去的星星更好……飞出去的星星,比钉死在那边的星星,来得更奇妙。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奇妙的星星……所有的星星,都死死的,不动弹,不给我许愿的机会。”她低声地说,近似自言自语,或者只是我的假想、幻听。但下面的那行话,她肯定讲过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喜欢黑夜吗?……但我知道,阳光不喜欢我。好像,它越来越不喜欢我了……”“不对的!你的身体不喜欢阳光!不是阳光不喜欢你!”——当时的我,一定不曾说出如此的废话。因为她的话,足够特殊,足以让我哑掉。她又说:“在医院里,我自己和自己讲话,问同样的问题,反复地、坚持地问下去:我这个人,是好人吗?如果我相信我没有错误,是好的。那么,为什么连阳光也要伤害我?”这是无解的问题,甚至,是错误的问题。它是少年和少女的问题,是成熟以后,就会努力剪除的问题。但,来不及成熟的她拼命回答它——不想让自己变成X一般的存在——在数学课上,念初中的我们已经晓得,每个X,都该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数字来对应;我们尚且不晓得,连科学都需要设置一些“虚数”,何况是人生?*初三时,我们不止懵懂,简直是蒙昧,被卡通片式的伦理裁制着,但也蠢蠢欲动,想要剥去茧子。有一些真实之事,已若隐若现地,在心中制造斑纹了。反正,那个时候的我,开始含含糊糊地觉得:这个世界上的好与坏,不可以用这个世界上的经验去判断。而现如今,三十岁后,我更加知道彼时所察觉的想法是对的,但却没有用,讲的粗糙和激烈一点,就是“没有卵用”——无用的想法,不如不要了。但,我要护着自己的卵蛋。多少有一点遗憾:如今的时代,处处涌出犬儒吐出的气息,不是一个靠着想法,便可以探求什么的时期。漂浮在社会上的想法,基本上,都被用错了位置——被用于确认什么,而非改变或拆解什么……不像当年了……在初三时,想法足以掰开生活、逆转生命!它可以实实在在地激励一个人,或毁灭一个人。最近这阵,当我痛苦时,就会去剪除心中的真实想法——靠着自制的,无形的剪刀,咔擦一下子,绞去虚无的败絮……我这样的人,如今看上去还不赖,反正身材越来越好了,但实则形如废物吧——兜里钱少自不必说,前路也窄狭,愿望还都消失了。已经三十出头了啊,却无法“立”出什么东西,反而剪除了太多太多……我不想看见生命后面的任何真相——它不是游乐场,也没有真相……我如此这般地苟活,催眠自己,耐受不舍得去除的东西,不再祈祷……如果,初三那年知道如今会活成这种样子,也许早就去跳楼了——现在肯定不会跳楼,但会跳绳,发疯一样,一次跳上一千个,伏地挺身几次,喘着大气再跳,这般燃烧卡路里,烧毁多余的自己。我不容易带上假面,也不会想要去死,已经被卡住了。或者说,如一个“吊人”那般。——我,是一个一点也不屌的“吊人”!你若往下读的话,便会知道,什么是我所谓的“吊人”。正是她,在生命里的最后一个深秋,也即1世纪的第一个肃杀之季(年严格来说是0世纪的最后一年),把“吊人”的意象植入我的脑子里。她,不久后就会死掉的女人,透过一张牌,来做成这件事。那张牌的背后,画着五角星,和她的伞上的图样几乎一模一样。等一会儿,你会看见这张牌。你会看见,一个临死者是如何消除存活的意念的。你要知道,她有她的想法,但她毕竟只是少女,且无人爱她——连她的父母,都已经生养好了代替她的弟弟。我也无法“爱”她,那种狭义的,带着真切联结的“爱”,是断然无法发生的。而广义的“爱”,在任何时刻其实都是绵软无力的。我这么说,多少有点极端吧,这也是我在日后需要剪除的想法之一。反正,在当年,她翻转了一些画着五角星的东西,并告诉我说:要忍住。同时告诉自己说:不必忍了,这是最后的冷天了。*年的寒天中,当大家越来越喜欢太阳光的时候,她的伞频频张开。那上面的五角星,反射着大多数的阳光。而如红气球一样的病体,被它遮着。其实,即便不遮,同学们几乎也会熟视无睹。但得遮住。她卡在属于她的人生缝隙里。一方面,不想让红斑狼疮当即发作,因此打伞,以抵御光照——即便命不久矣,也无法容身于阳光中;另一方面,不想让自己的丑态暴露出来,毕竟学校不小,别的班级的同学未必知道她的病情,第一次看见的话,是会投来讪笑的。而后呢,就把她视作气团了……到了年的1月,发生了一桩此后想来相当可怕的事件。可在事发之时,我非但不会觉得它可怕,反而会感到“有爱”。让我用最简单的句子,告诉你事件的经过,及那事件中包裹着的恐怖意味。经过是: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大晴天里,她带来了几份挂历和几本台历,大大小小,花花绿绿。并对同学们讲,那些都是礼物,请随意拿去。几位同学开开心心地,取走了她的东西——取走那些标注上了时间的纸。骇人的内核是:她似乎已经决心在00年上去死。于是把那一年的“时间”,视作与己无关的东西,散发给旁人。对此事件,我的解读也许有失分寸,属于过度阐释。但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无法以冷漠的方式忘掉该事。我没有拿走她的礼物,因为她当时已经给了我另外一样东西。那件东西,不小心被我弄丢了。实际上,在赠予我后不多几天,我就把它落在了不明究尽的地方了。送给我的,是她很珍爱的一套卡片中的一张,那卡片的背面画着五角星,正面画着吊人。正面是这样的:为什么会给我这件东西?事情起源于我的一则问题。有次我问她:你会去庙里吗,或者去教堂?她的回答是:不去。——很干脆,但之后又补充了一些话。她好像明白我提问的缘由,补充道:如果我有前世,那么我的前世一定很差,所以我不愿意相信那件事;如果制造太阳的那位真的聪明绝顶的话,就会让阳光一视同仁地洒下来,或者,至少给我一颗流星,让我拥有一个愿望,但没有——阳光对我不利,流星不存在——我已经等了很久。随后我继续问:如果相信一些东西,是不是可以快乐?也许你要相信,自己会健康的。而她说:有时候,我给自己算命。当成游戏一样。很好玩的。好玩才重要,相信什么不重要了。要相信的,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也不曾被人谈论过的东西——那样,才好玩。这次奇怪的谈话发生过后,她带来了一副牌。后来我知道,那是用于占卜的牌,即“塔罗牌”。她说要和我做做游戏,游戏的结果无关紧要,但要郑重其事地做,把它当成一种仪式。我说:好的。于是,在几分钟后,我抽出了一张牌——抽出了一张印着五角星的卡纸——没有翻过来。那时她说:这是游戏,但我们假装很认真,好吗?我说:好的。她说:那么你要明白,这张牌上,有你的命运。不是佛和神的指示,而是此时此刻,来自另外一重宇宙的指示,那边的太阳,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那边也有一个我,那边的我不用打伞;而那边的星星,比这里更妙,会移动。嘿嘿,这边的星星也会移动啊——这种“聪明的蠢话”,我没有说出来。我已被一种近乎于神奇的气氛控制了。我只说:好的。她把牌翻了过来。本来已经很红的脸,在那个时候非常红,而后变得淡了一点点。她说:你的牌,不是很坏。我抽到了那张“吊人”。那是一张有关忍耐,有关牺牲,有关麻烦,也有关远处之希望的牌。她说:把它拿走吧。当它是个礼物。我说:不可以。如果你很爱玩这套牌的话,我不可以让它变得不完整。她说:没关系,我想把一些东西送出去。于是,我拿到了那张画着五角星的牌,牌上面,有个“吊人”。*在年1月,她的牌减少了几张,因为有几位同学,也参与了她的游戏——或者说,她的仪式。那个阶段,她变得有些快乐。有几位同学,被她的牌戏迷住。想多玩几次。但她总说:一个人只可以玩一下,因为每个人的命运,都只有一种。和她玩牌的,基本上都是女性。我的同桌,那位抽烟的男生,就对此很不屑——不过后来,他参与了游戏。总体来说,参与游戏者无多。大部分的同学,都看不懂她在干嘛。当她散发挂历和台历的时候,人们认为她真善良;但当她试图发牌的时候,多数同学认为她有点发痴,进而,进一步地避而远之。有一天,班主任正在上课,我的同桌忽然小声对我说:我想算个命,因为最近有点烦。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我当时直接扭过头去,兴奋地对坐在“加座”上的她讲:给他抽一张牌啊!她便取出那叠印着五角星的东西,准备递给他。在他接下来时,班主任的眼光扫了过来,顿住不动。这位班主任刻意让她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就是希望她消失掉吧。班主任无法忍受她在课堂上与同学交头接耳,那样,会让那团病态的东西鼓涨出来,破坏其肃穆的教学空间!也许,班主任尤其无法忍受她与一个长相还不赖的、如无赖一般的男生交接东西——我所指的,是我的同桌。班主任当年的年纪,比现在的我还要小一点点。班主任从师范职校毕业,就来上班了,严格来说,她的学历很低,比大专还低。但,她已掌握了,或者说“发明了”足够的手法,去控制一个不起眼的初中班级。班主任忽然说:现在,我要请一个同学上黑板做个题目。班主任教数学。当她在黑板上写出一道非常复杂的题目时,我的同桌正在抽出一张牌。准备翻牌时,那“仪式”被班主任生生打断了。班主任喊出了她的名字:来,来,上黑板,做做看,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不要慌,慢慢做,实在做不来的话,就跟我说,其他同学在下面自己做!班主任的这个行为,让我和她都感到讶异。她一开始甚至有些惊喜。因为此前,班主任当她不存在。她走上讲台,走向那面黑板。瞬间,我意识到,班主任在玩弄她!不仅给了她一道无法解开的题目,而且,班主任试图让她站在阳光里。——那道题目,被写在黑板的东侧边角上。那边,有道阳光。对太多人来说,那是完全不必在乎的东西。而对她来讲,那几乎是个实实在在的陷阱——阳光会让红斑狼疮发作!她走进那道阳光。有一个时刻,她回过头来,眯缝眼睛,瞧了我一下。时间在那个时候,走的很慢。她的粉笔多次试图划下,但什么也划不出来。很久之后,她转过身,我以为她要放弃。结果她居然说:老师,可不可以让我一边撑着伞,一边做呢?班主任说:不可以。别以为你有多么特殊,懂吗?那个时候,教室里鸦雀无声。一般而言,当班主任试图羞辱一个同学时,全班会开怀大笑——仿佛一群羊,看着另一只羊被狐狸拔毛时,会感到痒痒。但在那一刻,没人笑。她把头转回去,继续试图解决那道题目。当然,她绝无可能如愿解答。笑声,从班主任的嘴巴里爆炸出来了。这个成熟而邪恶的女人,对着即将要去死的她说:别做了,你刚刚在弄什么东西,给我把它交上来。……初中生,基本上无力抵抗教师的命令。或者说,教师的命令总是显得那么合理,那么正当,使得每个一初中生都得愣愣地配合。她把牌拿了上去。班主任大叫:这是什么东西啊!你是要*博啊!还是要搞迷信!班主任并且说:你给我站在黑板这里,反省一下,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已经这样了,还要准备怎么样?我好想站起来大吼:老师,如果你要训她,请让她撑伞!但我没有,全班继续肃静。在我的记忆里,她也许站了很久很久,也许只站了几分钟。反正她接受了命令,站在阳光里。手上没有伞。那些带着星星的卡纸,被随随便便地,搁进讲台的抽屉里。不知道她有没有把它取回来。其实,只要打开抽屉,就能取回来了。非常简单,因为抽屉没有上锁。我只知道,在班主任离开后,她回到了教室的最后,回到了那个死角,那个没有阳光的地方。我的同桌,显出很不安的样子。他知道,自己有愧于她。不过她很轻松地说:没关系的,反正已经这样了,晒晒太阳也不要紧了。而后,我的同桌拿出了那张此前抽出的牌。她看见后,脸孔一下子变得极端的红,面颊上的蝴蝶状的斑块,似乎就要飞出去。她露出一种令我诧异的,近乎于极乐的神态,对我的同桌大声说:这是一张很好的牌,送给你吧,不要随便扔掉。我记得,牌面上画着这样的图像:一张“充满了阳光”的牌时至今日,我会觉得,当她将“太阳牌”送出时,某种心中的牵扯物也随之消散了。那的确是一张很好的牌,但对她而言,却不是。*她无法进入阳光,必须带着一把伞,伞上画着五角星。她有一副牌,牌上印着五角星。她想去看流星,为了许一个愿望。她把许多东西送给别人,那是一场游戏,或者说,是她的告别仪式。她告知了我有关于命运的一些事。她在00年的秋天跳楼自杀。死前扔下了伞——我坚信如此。死后,面色依然红润。她是我的同学。是第一位死去的同学。(完)《第一位死去的同学》是虚构的故事,写于年3月5日至7日,于上海崇明岛。慕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