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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3/11 11:47:00

作者:刘上生

内容提要:曹雪芹以情境化的神幻叙事完成了贾宝玉的成人礼历程,消解了童性年龄与少年青春气息的二重性矛盾。“初试”情节的象征意味。

就篇幅而言,《红楼梦》的回目中[1],没有比第六回主次更突出的了。“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前句所叙内容仅四百余字,不及全回的百分之八;后句占百分之九十二。然而,其内容重要性,前后句却分量相当。简而言之,前句是小说“情事”的端点,后句则是小说“家事”的叙事端点。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实际上是第五回故事的收尾。宝玉梦游太虚境,宝玉做了一个与乳名兼美字可卿的仙女云雨的性梦,醒来后与袭人偷试。这一情节的主要意义,是暗示宝玉的性启蒙和性发育。当然也是宝玉与袭人特殊关系的开始。

在此之前,宝玉因“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仅仅是个“懵懂顽童”。可是,当警幻仙姑“秘授以云雨之事”后,便“柔情缱绻”“难解难分”,跨出了成长发育的一大步。但这种跨越式成长是合乎“事体情理”的吗?

所以,宝玉“梦游”“初试”的年龄,是一个需要弄清的问题。

第二回、三回,叙宝玉黛玉年龄很清晰。黛玉五岁聘师,六岁丧母,林如海托贾雨村带黛玉进京,宝玉比黛玉大一岁。

宝钗的插入使年岁变得模糊起来。第四回叙薛蟠打死冯渊后进京,时年十五岁,妹宝钗小两岁十三岁,备选赞善才人之职。此事在黛玉进府后之次年。即宝玉八岁。这与后面所叙宝钗大两岁明显矛盾。其原因当别论。但对宝黛年岁无影响。第五回开头说:

“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弟兄姊妹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

同回叙“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于是被秦氏带往自己卧房,遂有“梦游”之事——

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呢。”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

这说明宝玉无论年岁个头都是个孩子,毫无早熟标志。

古人说,男子二八精通。即使发育提早,也要十二三岁以后才首次遗精。七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做性梦呢?这就表明,叙事内容显示的宝玉年龄与其生理发育特征存在明显矛盾。这正是第三回“宝黛初见”显示的,童性年龄与其少年青春气息描写(“转盼多情”“平生一段风骚,尽在眉梢”等)的二重性特点的延续。有的学者将此称为“大小宝玉”的矛盾。

后文将要论述,产生信息二重性矛盾的原因主要是作者创作过程的复杂性,即《石头记》初稿和《红楼梦》初稿以及《风月宝鉴》旧稿“合成”所致。[2]但当这些原材料被整合成一个整体的时候,就需要尽可能化解矛盾,只有艺术巨匠的高明手法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这种手法就是情境化的神幻叙事。

第五回“梦游太虚境”如同一部情景剧,作者对宝玉的入梦到梦醒过程作了既充满神幻色彩,又尽可能合乎情理的描写。初到太虚境,宝玉完全充满孩子气,觉得“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他对警幻给他看的“薄命司”簿册,听的《红楼梦曲》毫无兴趣,以至于警幻深感失望:“痴儿竟尚未悟!”为了完成宁荣二公祖*的“剖腹深嘱”教诲贾宝玉,仙姑乃决定“以幻警幻”:

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密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门,将门掩上自去。(第五回)

没有年岁的增长即生理发育是不可能完成“云雨之事”的。这也就意味着,七八岁的宝玉已在梦游幻境中长大。如同灵石下凡前由僧道“大展幻术”变为可衔于幼儿口中的“通灵宝玉”,这次是警幻仙姑帮助引导完成了由儿童到少年,由小男孩到前男人的生理转变。而后,才在现实中通过“初试”,实现了年龄和性发育的阶段跳跃。

这种在梦幻中长大的构想是曹雪芹的杰出创造。中国古代的梦幻幻想和神仙幻想不乏时间变形艺术,前者如唐传奇《枕中记》《南柯太守传》《太阴夫人》(《逸史》)[3],乃至《希夷梦》[4]等长篇,梦中穷尽人生沧桑;后者如《志林》《述异记》[5]中王质入山观棋“烂柯”,《幽明录》[6]中刘晨阮肇入天台十日,“亲旧零落,邑屋改异”,得七世孙的故事。其共同特点是以夸张荒诞的时间变形创造梦境仙界与现实世界的鲜明映照。曹雪芹创造的梦游太虚境,却在幻境描写中运用写实笔墨,把梦幻神仙世界与现实世界联结起来,从“梦游”到“初试”,孩童宝玉在梦中不知不觉的长大发育,梦醒成为少年,写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儿童完成成人礼的故事。于是,令人质疑的“性梦”等等都得到理解。

与此相应,仅比宝玉小一岁的黛玉,以及宝钗年龄也在梦中得到提升,从女孩变成少女。宝玉梦中相配的“兼美”,即其潜意识的性幻想对象,就是“其鲜艳妩媚,又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女子,洋溢着青春美丽气息。

性是情的起点。从此,宝黛钗形象就以少男少女定位于人们阅读视野。宝黛爱情从萌芽进入“金玉”与“木石”纠结的故事,宝玉与袭人、晴雯、金钏儿等丫鬟的故事,宝玉与秦钟的少年情友故事,与北静王,蒋玉菡,柳湘莲等年轻俊友的情谊,大观园的故事等等,都从这条脉络展开。

在贾宝玉的童性年龄与少年青春气息的二重性矛盾得到消解后,人们注意到另一现象,贾宝玉的年龄信息和作品叙事时间长期处于模糊停滞状态。如果说,“初试”证明贾宝玉实际年龄已进入十二三岁,那么,直到第二十五回宝玉凤姐遭马道婆暗害,和尚来救,持“通灵宝玉”念道:“青埂峰下一别十三载矣。”才暗示宝玉已十三岁,而此时离“初试”已经六年。甚至第六十二,六十三回大写宝玉生日,怡红夜宴,也不写宝玉年龄。直到第七十八回《芙蓉诔》叙晴雯在世十六年,宝玉小于晴雯,可推知此时尚十五岁。这就意味着,从第六回到前八十回的巨大篇幅里,贾宝玉基本没有长大。同他一起朝夕为伴的黛玉宝钗等一群女孩子也基本没有长大(第四十九回叙迎春探春至凤姐和宝玉,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把二十多岁的凤姐也纳入其中)。其实,按照故事事件实际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这种情况直到第七十九回迎春出嫁才开始变化,而大观园也从此风流云散。

一方面是年岁跳跃,另一方面是年岁停滞,时间的扁平化,似乎是两极。但都指向同一个目标,就是让少年长留,童心永驻。这是贾宝玉的幻想。贾宝玉希望和女儿长伴,不是出于占有欲,而是因为在浊世里,清净女儿出嫁沾染“男人的气味”变得肮脏。这也是曹雪芹写“闺友闺情”,歌颂美好人性的用心所在。由此,时间模糊也成为这部小说诗性叙事的重要特征。[7]

蒋勋先生说,《红楼梦》是一部写青少年的书。[8]从这个角度看,是有道理的。

同贾宝玉一起完成男性成人礼的是大丫鬟花袭人。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初试”情节极具象征意味。在《红楼梦》前八十回,就贾宝玉与异性的肉体关系而言,“初试”是一个起点,但在此后所有的描写文字中,我们看不到“再试”,包括袭人和其他丫鬟。虽然有些话语可能引起人们类似联想(如晴雯说宝玉与袭人**祟祟,宝玉与碧痕洗澡等),但比较曹雪芹写贾琏等淫乱不避用笔,贾宝玉显然兴不在此。何况他的纨绔习气还在成长中自我净化。

“初试”的象征意义,更主要是“性”的发育导致“情”的觉醒。宝玉在梦中的性幻想对象,是“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兼美”,而现实的性对象,却是袭人。这种身份,地位,气质,素养等等的落差,意味着“灵”与“肉”两种境界,两个世界的巨大差距。特别是前身是绛珠仙草的黛玉,更只能成为他灵*的契友,而无缘成为肉体的另一半。不止是因为林黛玉出于自洁本能警惕和抗拒着肉体的亵渎侵犯,更由于这种相知相契无法为现实接受。黛钗不能合一,“兼美”则永远是梦中幻想。所以白先勇先生说,花袭人是贾宝玉的“俗缘”,而林黛玉是贾宝玉的“仙缘”。[9]

贾宝玉的高贵之处,就在于他对“仙缘”的执着痴迷,

直到悬崖撒手,成为“情僧”,永不舍弃。

作为“灵”与“肉”的统一体,宝玉难以放弃“俗缘”。“温柔和顺”的袭人几乎具有传统女性和丫鬟奴性的一切美德,贾宝玉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她的爱抚侍奉之中。而袭人在尽心侍主的同时,内心中却保有一种为自己的精心算计,这就使她无法真正理解贾宝玉的所作所为,却总是企图把他拉入符合自己未来利益的传统生活道路,因而在心灵上与宝玉渐行渐远。作为“兼美”幻象之一的宝钗也因此只能得到宝玉的“敬”而非“爱”。对于宝玉,至高无上的是两心合一而非肉体享受。黛玉病逝以后,他在精神上追随而去乃是必然。

宝玉的“痴情”还是“情不情”。他的心灵追求,不止是两性之爱,他的以“爱”为核心,对不幸者特别是年轻女儿的关爱情怀,继承了古代仁爱传统,而又带有通向未来的平等色彩。

这就是曹雪芹的深刻之处。在“秘授予云雨之事”前,他通过警幻仙姑的语言,宣扬了自己的“情”观:承认“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承认“巫山之会,云雨之欢”“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的人性的合理性,但是,更强调“淫虽一理,意各有别”,明确划分“皮肤滥淫”和“意淫”的界限:“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颜,喜歌舞,云雨无厌,调笑无时,恨不能以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肉欲沉迷和精神超越,泾渭分明。宝黛爱情和宝玉一生所走的,就是一条追求理想人性和实现人性理想的道路。

“一支红艳露凝霜,云雨巫山枉断肠。”自古以来,多少文字指向云雨之欢。只有曹雪芹指向超越。

梦中长大,花下少年。“初试”也许具有人性的普遍象征意味。未来走向,全在乎成为何种人。

注释:

[1]本文所引《红楼梦》内容及原文,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年版。

[2]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第6章,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版。

[3]《逸史》,唐卢肇撰。

[4]《希夷梦》一名,《海国春秋》,清汪寄撰。

[5]《志林》,东晋虞喜撰,《述异记》南朝梁任昉撰。

[6]《幽明录》,南朝宋刘义庆撰。

[7]参见张平仁《红楼梦诗性叙事研究》第3章,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版。

[8]《蒋勋说红楼梦》,上海三联书店年版。

[9]参见《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第28回,附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版。

中国艺术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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