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李细珠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李细珠
《东方历史评论》
倭仁与曾国藩同历嘉道咸同四朝,完全是同时代的人。道光年间,他们同从唐鉴问学,相交为师友,是倡导理学的中坚;同治时期,又同居高位,一立于朝,一主于外,成为“中兴”贤辅名臣。然而,他们又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代表人物,一为顽固保守的象征,一为洋务运动的首领。因此,从倭仁与曾国藩比较的角度观察理学与"同治中兴",应该说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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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身与经世
有人作了这样的假设:“假如曾国藩不曾出京办团练,一直留在朝中,他能扮演的角色和表现的心态,大概和倭仁不会相差很多。”揆诸史实可知,这个假设缺乏充分的事实根据。试想:为什么曾国藩能办团练而倭仁不能?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曾国藩出京而倭仁在朝的缘故。这一点我们不得不叹服咸丰皇帝的知人之明。道光三十年(年),咸丰皇帝即位之初,曾就“用人行政”问题下诏求言,倭仁与曾国藩各上《应诏陈言疏》。倭仁大谈“君子小人之辨”,并引程颗之言:“择天下贤俊,使得陪侍法从”,咸丰皇帝认为“名虽甚善,而实有难行”。曾国藩则就“用人一端”详加阐述,认为“大抵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废一”,咸丰皇帝以为“凯切明辩,切中情事”。两相对照,在咸丰皇帝心目中留下的印象肯定是不同的。咸丰二年(年),咸丰皇帝在召见吴廷栋时,又特地询问了他的看法,吴廷栋认为曾国藩“虽进言甚激而心实无他”,倭仁“守道似近迂而能知大体”吴廷栋真不愧是曾国藩和倭仁的知交,一个“激”字,一个“迂”字,刻画得如此传神,这不能不加深咸丰皇帝心中的初始印象。同年,何桂珍以性命担保举荐重用倭仁,“投以艰巨之任”,咸丰皇帝不为所动,“未从其请”。咸丰四年,京师办团练,户部侍郎王茂荫奏请让倭仁“会同办理”,咸丰皇帝谕旨明白地宣称:“倭仁断无干济之才,况此事非伊所长”,终不得其请。不久即命倭仁入值上书房,“授惇郡王读”。后来,曾国藩也在私下里评论倭仁有“特立之操”,然“才薄识短”。显然,倭仁只是有学养道德的“君子”人才,曾国藩才是有真正的“干济之才”。倭仁与曾国藩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他们虽然都信守程朱理学,但是,从儒家传统的“内圣外王”标准来衡量,倭仁偏于“内圣”修身,曾国藩重于“外王”经世,他们正代表了晚清理学发展的两个路向:理学修身派,强调个体道德修养;理学经世派,注重建功立业。
讲晚清理学当自唐鉴始。唐鉴开启了晚清理学复兴的新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他提倡理学的复兴是要“守道救时”。关于“守道”,唐鉴著《国朝学案小识》,编制出一个严密的程朱理学道统传承体系,要“守”的就是这个承接孔孟的程朱理学道统。所谓“救时”,即经世,唐鉴说:“今夫礼乐兵农,典章名物,政事文章,法制度数,何莫非儒者之事哉!”然而,唐鉴本人“守道”有余而“救时”不足。或许可令唐鉴欣慰的是,他的门徒倭仁与曾国藩此后一为“守道”的主将,一为“救时”的重镇,是他们共同高举了理学大旗,使程朱理学一度在咸同时期兴盛起来,蔚为一股潮流。
唐鉴像倭仁是理学修身派的代表,是理学的正统派。所谓正统的程朱理学,主要是一种道德实践哲学。倭仁正是如此。倭仁不仅自己注重道德心性修养,踏实做圣贤工夫,努力完善自己的道德理想人格;而且在社会上大力提倡,希望将社会上的人个个造就成儒家“君子”,他所编著的《为学大指》主要介绍为学做人的方法,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以倭仁为首的修身派,尊崇唐鉴提倡的“守道”宗旨,以程朱理学为唯一的“正学”,排斥其他一切学术流派,学术上的门户之见较深;同时,他们以维护程朱理学道统为己任,以为孔孟之道皆经程朱阐发无遗,只按程朱所说的去做,而不求理论上的创新,思想方法较为保守。正如倭仁所说:“孔门大路,经程朱辨明后,惟有敛心逊志,亦趋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务。”这样,在中西文化冲突过程中,理学修身派会很自然地成为保守派的代表。
曾国藩是理学经世派的代表。曾国藩治学较杂,不持门户之见,主张汉宋兼采,但就理学而言,主要的还是宗程朱,对王学稍有排斥。曾国藩未入理学之门前,曾与邵懿辰“谈及理学,邵言刘戢山先生书,多看恐不免有流弊,不如看薛文清公、陆清献公、李文贞公、张文端公诸集,最为諄正”。邵聲辰要曾国藩不要看王学殿军刘宗周的书,而郑重地推荐正统的程朱理学家薛頊、陆陇其、李光地、张伯行,这对曾国藩理学宗向的取舍应该是有一定影响的。不久之后,曾国藩正式向唐鉴问学,唐鉴明确地告诉他“当以《朱子全集》为宗”。从此便打下了程朱理学的基础。日后他不时地对王学有所异议,从他的《日记》中可以看出来:道光二十四年六月十四日(年7月28日),“竹如来,与谈吴子序及弟王学之蔽”。同治三年十月廿九日(年11月27日),“夜阅罗罗山《人极衍义》、《姚江学辨》等书,服其见理甚真,所志甚大,信为吾乡豪杰之士”。同治十年五月十七日(年7月4日),阅孙奇逢《理学宗传〉,认为其“偏于陆王之途,去洛闽甚远也。”我们说,程朱理学主要是一种道德实践哲学,但也不排斥“经济”。曾国藩作为程朱理学家,大大地发扬了唐鉴提倡的“救时”之旨,他很重视“经济”之学。当曾国藩向唐鉴问学时,唐鉴说:“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即在义理内。”曾国藩待别地问了“经济之学”:“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唐鉴说:“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如唐鉴所言,此前儒学内部一般只分为义理、考据、词章三门,“经济”被包含在义理之内而没有独立的地位。只有到曾国藩,才把“经济”之学独立出来,将儒学“三门”发展为“孔门四科”,他说:“为学之术有四:曰义理、曰考据、曰辞章、曰经济。义理者,在孔门为德行之科,今世目为宋学者也;考据者,在孔门为文学之科,今世目为汉学者也;辞章者,在孔门为言语之科,从古艺文及今世制义诗赋皆是也;经济者,在孔门为政事之科,前代典礼、政书,及当世掌故皆是也。”所谓“经济”,即是经世之学。关于经世的内容,曾国藩说:“天下之大事宜考究者凡十四宗:曰官制、曰财用、曰盐政、曰漕务、曰钱法、曰冠礼、曰昏礼、曰丧礼、曰祭礼、曰兵制、曰兵法、曰刑律、曰地舆、曰河渠。”显然,曾国藩所